创作声明:本文为虚构创作,地名人名虚构,请勿与现实关联

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,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,仅用于叙事呈现,请知悉

“他那双手,能把朽木雕成花。就是人闷了点。” 村长吐出一口旱烟,烟雾在清冷的空气里打了个旋,散了。

李秀兰没接话,只是用指甲掐着门框上起翘的木刺。

村长又说:“你可想好了?这门一开,往后风言风语的可就堵不住了。靠山屯的唾沫星子,能把井给填满。”

李秀兰依旧没回头,声音像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,又干又涩:“井都快见底了,还怕人拿唾沫填?”

01

霜降过后的北风,像一把生了锈的铁刷子,一遍遍地刮着靠山屯光秃秃的脊梁。风里卷着碎草、干牛粪末子和人间的愁苦气,吹到人脸上,刀子似的。

老周就蹲在供销社朝北的墙根底下,墙皮剥落得厉害,露出里头黄泥混着麦秸的胎骨。他从补丁摞着补丁的蓝布棉袄里掏出一个窝头,窝头在怀里揣了半天,也没捂热乎,啃一口,冰凉的碴子直抵后槽牙。

他四十五了,脸上的褶子像被牛车碾过的干河床,沟壑纵横。那双手,骨节粗大,皮肤是老树皮的颜色和质感,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和木屑,洗不净,也抠不完。这是个木匠,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,性子也跟木头似的,闷,不爱说话。

他身上所有的家当,就是怀里揣着的三张毛票,皱得像腌坏的咸菜叶子。这是他给西边三个屯子的人家修好桌腿、安好门框,走了三天路换来的活命钱。风从他破了洞的棉裤腿里灌进去,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他的骨头。他把身子缩了缩,想从风里省出点热气来。

靠山屯的西头,王寡妇家的烟囱正冒着一股子歪歪斜斜的烟,烟是灰白色的,有气无力,刚出烟囱口就被北风扯得七零八落。

屋里,李秀兰正用一个豁了口的葫芦瓢,从锅里舀起半瓢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,喂给炕上躺着的男人。

男人是她的丈夫,一年前从山坡上滚下来,摔断了腰,就这么瘫在了炕上,成了一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木头,只有眼睛还能转,嘴还能吃喝拉撒。

炕梢坐着两个孩子,一男一女,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,头发枯黄,像秋后的野草。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手里的葫芦瓢,还有瓢沿上沾着的那几粒米。

最小的那个男孩,也就四五岁的光景,手指头无意识地在土炕的墙皮上抠着,抠下来的泥末子簌簌地往下掉。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草药、汗臭和霉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,让人喘不过气。

村长领着老周进门的时候,李秀兰正把一根烧得通红的火钳,小心翼翼地按在铝锅裂开的一道口子上。一股焦糊的塑料味儿“刺啦”一声蹿起来,伴着青烟。她想把那道缝焊上,这样锅就不会漏得那么快了。

“秀兰妹子。” 村长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,搓着手,脸上堆着笑,“家里忙着呢?”

李秀兰站起身,把火钳扔进灶膛,在满是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手,没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她的目光在老周身上扫了一下,很快就移开了。

老周局促地站在门口,像一截忘了刨皮的木桩,手里拎着一个磨得发亮的工具袋,那是他吃饭的家伙。

“这是周木匠,老周,” 村长指了指老周,又指了指屋里的情况,“你看你家这日子,一个女人家,拉扯两个娃,还要伺候一个……唉。我琢磨着,让老周过来给你家拉帮套。他手艺好,人也老实,就是嘴笨了点。”

村长顿了顿,看着李秀兰的眼睛,“往后他吃住在你家,帮你干点力气活,修修补补,砍个柴担个水的,你也能腾出手来。你看……行不?”

李秀兰的嘴唇动了动,没发出声音。她看了看炕上躺着的男人,又看了看炕梢两个眼巴巴瞅着她的孩子。

屋里的风从没糊严实的窗户纸缝里钻进来,吹得煤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晃。她沉默了很久,久到村长以为她要拒绝,才听见她极轻地说了一个字:“嗯。”

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,落进空气里,就化了。

村长安顿好老周,又嘱咐了几句,就揣着烟杆走了。屋里只剩下李秀兰、老周、一个瘫子和两个孩子。空气像是凝固了,只有炕上男人粗重的呼吸声,和灶膛里木柴偶尔爆出的“噼啪”声。

李秀兰给老周指了指猪圈旁边那间堆柴火的小屋子。“你……就先住那儿吧。” 她说,“里头有张铺板,我给你抱床旧被褥去。”

老周点点头,没说什么,拎着他的工具袋就去了柴房。柴房里一股子干柴和尘土的味道,四处漏风。他把工具袋放在墙角,自己就在铺板上坐了下来。

第一天晚上,老周睡在柴房。北风在屋外头鬼哭狼嚎,从门板的缝隙里挤进来,像冰凉的蛇,往他被窝里钻。

他睡不着,睁着眼睛看头顶漏下来的、被云遮住的惨白月光。半夜的时候,他听见堂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着的、断断续续的啜泣声。是李秀兰在哭。那哭声很小,被风声裹着,时断时续,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舔自己的伤口。

老周在黑暗里坐起身,披上棉袄,摸索着走到院子里。他怕堂屋里的火熄了,炕会凉,对瘫子和孩子不好。他走到炕洞前,灶膛里只剩下一点暗红的火星。他从柴火堆里抽了几根干透的松木枝塞进去,又用火钳拨了拨,火苗“呼”地一下蹿了起来,映红了他半边脸。

他直起身,想返身回柴房,一转身,却撞见一个人影。

李秀兰举着一盏煤油灯站在堂屋门口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。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夹袄,头发有些散乱。

灯芯“噼啪”地爆出一颗火星,不偏不倚地落在她举着灯的手背上。她像是没感觉到疼,依旧一动不动。昏黄的灯光把她鬓角垂落的几缕碎发染成了金褐色,也照亮了她那张苍白、疲惫的脸。

两人隔着三四尺远的寒气,谁也没说话。院子里只有风声和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声音。过了一会儿,她忽然像是被惊醒了似的,慌乱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,手里的油灯也跟着晃了一下,在地上投下细碎摇摆的光影。

“炕……快凉了。” 老周的嗓子有些沙哑,说出的话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。

“嗯。” 她应了一声,声音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。然后她就转身回了屋,关上了门。

老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直到塞进灶膛的松木枝烧得旺了,才转身回了柴房。那一夜,他再也没听见哭声。

02

日子就像靠山屯东边那条快干涸的河,无声无息地往前淌。老周的话依然很少,但他手里的活儿没停过。

没出三天,那扇被风一吹就“吱呀”乱叫的堂屋门,被他卸下来,刨平了,重新安上,开关时再没了声音。窗棂上破了的窗户纸,他用攒下的几张旧报纸给糊上了,还顺手在窗棂的木头上,用刻刀刻了两只喜鹊。

喜鹊刻得歪歪扭扭,谈不上好看,但那两个孩子趴在窗台上,看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
李秀兰的话也不多,但饭桌上的吃食却在悄悄起着变化。原先清得能养鱼的玉米糊糊,渐渐稠了。

有一天早上,老周端起碗,用筷子一搅,发现糊糊底下埋着两个红皮的煮鸡蛋。他抬头看了李秀兰一眼,她正低着头给孩子喂饭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。老周没说话,默默地把一个鸡蛋夹给了那个大点的女孩,另一个夹给了小儿子。两个孩子眼睛都亮了,像得了什么宝贝。

一天半夜,炕上的瘫丈夫突然浑身抽搐,口吐白沫,眼睛往上翻。李秀兰吓得六神无主,只会抱着男人哭。

老周闻声从柴房冲进来,二话不说,把男人往自己背上一背,就往外冲。“去公社卫生院!” 他冲着发愣的李秀兰吼了一声。

那是老周第一次对她大声说话。

李秀兰回过神,抓起一盏马灯,锁上门,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。通往公社的路是泥泞的土路,前几天刚下过一场秋雨,路上坑坑洼洼,全是烂泥。老周脚上穿的草鞋,没走多远就被泥水和石子磨穿了。

他干脆把草鞋扔了,光着脚踩在混着冰碴子的泥地里。尖利的石子划破了他的脚底,血珠子渗出来,很快就和黑色的冻土混在一起。他却像感觉不到疼,背着一百多斤的男人,一步一步,走得沉稳而有力。

李秀兰在后头举着马灯,灯光昏黄,只能照亮他脚下的一小片地方。她看着他宽阔的后背,看着他踩在冰泥里的赤脚,看着他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。

风吹乱了她的头发,她几次都差点滑倒,但手里的马灯,却始终稳稳地举着,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。

到了卫生院,医生说是癫痫犯了,打了一针,开了些药,人就缓过来了。回去的路上,天已经蒙蒙亮了。老周依旧背着那个男人,李秀兰跟在后面。谁也没说话,但有些东西,好像已经不一样了。

赶集的日子,李秀兰把攒了半个多月的鸡蛋拿去卖了,换了点钱。她攥着那几张被手心汗水濡湿的毛票,在布摊子前站了很久。她看中了一块红底白花的棉布,想扯上二尺,给小女儿做件过冬的棉袄。可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,又犹豫了。这点钱,要是买了布,下个月的盐巴就没着落了。

她正犹豫着,一回头,看见老周正从旁边的木器摊子上,抱起一个崭新的木盆,二话不说就往她身后的背篓里塞。

“你这是干啥?” 李秀兰急了。

“家里的盆……漏了。” 老周闷声说,眼睛不看她,只看着那个木盆。盆是新打的,用的是上好的松木,盆沿打磨得光滑圆润,还散发着一股子淡淡的松木清香。

“我不要,你拿回去!” 李秀兰要去摘背篓。

“给钱了。” 老周按住她的手,只说了三个字,就转身走了。他的手掌又干又硬,像一块烙铁,烫得李秀兰心里一哆嗦。她看着他的背影,再看看背篓里的木盆,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
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。一场暴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,村东头的河水都涨上了岸。半夜里,只听“轰隆”一声,王家那个用烂木头和篱笆围起来的猪圈,被雨水冲垮了。老周二话不说,披了件蓑衣就冲进了雨里。他怕猪跑了,那可是这家唯一的活财产。

雨下得像天漏了,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脸上生疼。老周在齐膝深的水里,摸索着那些被冲倒的木桩,想把篱笆重新固定住。就在他扛起一根水淋淋的木桩时,脚下一滑,整个人往后倒去,沉重的木桩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腰上。

他当时没觉得怎样,咬着牙把猪圈抢修好了。可到了夜里,腰就开始疼,疼得他躺在铺板上翻不了身。

李秀兰端着一碗捣烂的草药走进柴房时,看见他正趴在铺板上,疼得满头大汗。

“我给你……敷上。” 她说,声音有些发颤。

老周“嗯”了一声,没动。

李秀兰把碗放在一边,伸手去解他湿透了的褂子。当她的指尖触到他后背上那一片紧实、滚烫的肌肉时,像被炭火烫到似的,猛地缩回了手。老周的身子也僵了一下。

空气里,草药清凉的薄荷气,混着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男人气息,丝丝缕缕地钻进李秀兰的鼻子里。她觉得脸有些发烫,心跳也乱了。她不敢再用手直接碰他,就找了块干净的布巾,先把草药敷在布巾上,再隔着布巾去擦他脊梁上的泥水。

她低着头,小心翼翼地擦着。柴房里很静,只能听见窗外“滴滴答答”的雨声。忽然,她听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发出一个清晰的吞咽声。她手上的动作停住了。

墙角的煤油灯把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泥墙上,一个趴着,一个俯身,影子交叠在一起,被摇曳的火光拉扯、揉搓,像一张被揉皱了的、分不清彼此的旧画。

03

霜降那天,天一下子就冷了下来。老周把他这几个月在外面接零活攒下的钱,全都掏了出来,放在了李秀兰面前的炕桌上。一沓子毛票,有新有旧,被他用一根草绳捆着。

“天冷了,给娃们扯几尺布,做身厚衣裳。再买袋好点的粮食,不能总喝稀的了。” 他说。

李秀兰没说话,伸手去解那根草绳。她的手指有些抖。一沓钱数完,她发现,在最底下,压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糖纸。是供销社卖的那种最贵的水果糖的糖纸,红红绿绿的,在昏暗的灯光下,像一片小小的彩虹。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。她把糖纸小心地抚平,夹进了炕头的《毛主席语录》里。

从那天起,李秀兰看老周的眼神,就有些不一样了。

夜渐渐深了,屋外头的风刮得更紧。堂屋里,两个孩子和那个瘫丈夫都已经睡熟了。煤油灯的火苗被李秀兰调到了最小,只剩下一豆如萤的光,在黑暗里忽明忽暗。

她从炕梢那个黑漆大木箱的箱底,翻出了一床被单。被单是崭新的,蓝布的底子,压箱底压得久了,散发着一股樟脑和旧时光的味道。她把被单展开,铺在了东厢房那铺空着的土炕上。东厢房是她出嫁时娘家陪送的,后来丈夫瘫了,就一直空着。

被单的角上,用红线和绿线绣着一对并蒂莲。针脚细密,是她还没出嫁时,对着油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。那时候,她对未来的日子,也像这对并蒂莲一样,充满了期盼。可如今,这崭新的被单,却像一个莫大的讽刺。在摇曳的灯光里,那对并蒂莲仿佛在水里摇晃,忽隐忽现。

她把被子也抱了过来,铺得平平整整。枕头也放好了。她站在炕边,看着自己亲手铺好的这张床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怦怦乱跳。

就在这时,柴房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老周回来了。他每天晚上都会去村东头的林子里捡些松塔和枯枝,给家里攒着过冬。

他推开堂屋的门,带着一身寒气和松木的味道走了进来。月光从没有糊严实的窗棂缝里漏进来,像一条条银色的线,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,淌成了一条小小的银河。

他看见了东厢房里透出的灯光,也看见了站在炕边的李秀兰。他愣住了,脚下的步子也停了。

“天……冷了,” 李秀兰不敢看他的眼睛,低着头,声音小得像蚊子叫,“柴房……漏风。”

老周没说话。他默默地走到墙角,把他那个宝贝似的工具袋挂在墙上。然后他开始解腰上那根用旧布条搓成的腰带。他的动作很慢,甚至有些迟钝。李秀兰看见他粗壮的小臂上,因为用力,凸起了一道道青筋,像盘踞的虬龙。她的手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,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老周解下腰带,搭在旁边的椅子上。然后他转过身,背对着她,像是要去吹灯。

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,李秀兰清清楚楚地看见,一滴汗珠,从他后颈的发根处渗出来,顺着他古铜色的、结实的脊椎沟,慢慢地滑了下去,最后消失在看不见的衣领深处。

那道深色的水渍,像一道闪电,瞬间劈开了李秀兰心里所有的犹豫、羞耻和挣扎......

她盯着那道水渍消失的地方,耳朵里嗡的一声,心里像是有个声音猛地炸开了,震得她四肢百骸都跟着发麻。

——这下,日子总算能过了。

04

没有不透风的墙,尤其是在靠山屯这种巴掌大的地方。老周从柴房搬进东厢房的第二天,风言风语就长了翅膀似的,飞遍了全村的炕头和墙角。

村东头那几个整天晒太阳、嗑瓜子的闲汉,说得最难听。他们把唾沫星子喷得老远,说老周一个外来户,不清不白地住进了王家,占了人家瘫子的老婆,连人带炕都给占了,是没脸没皮的“坐地炮”。

话传到李秀兰耳朵里的时候,她正在河边用棒槌砸洗一家人的衣服。她“腾”地一下站起来,眼睛都红了,抓起手里的洗衣棒槌,就朝村东头冲了过去。她像一头被惹怒的母狼,追着那几个闲汉骂了半里地,骂得他们抱头鼠窜。

等她气喘吁吁地回到家,一进院子,就看见老周正蹲在柴火堆旁,手里拿着斧子,一斧子一斧子地劈着什么东西。她走近一看,才发现他劈的,是前几天刚刻了一半的木马。那木马是给小儿子刻的,马的轮廓已经出来了,很精神。可现在,那匹精神的木马,被他一斧子劈成了两半,又一斧子,劈成了四半,最后全成了灶膛里的烧柴。

他劈得很用力,木屑四处飞溅,像是在发泄着什么。李秀兰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绷紧的后背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屋里的气氛也变得诡异起来。炕上那个瘫丈夫,像是也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,原本浑浊的眼睛里,竟然透出几分清醒的怨毒。他虽然说不出完整的话,但喉咙里能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。当老周端着药碗走到炕边时,他突然激动起来,指着老周,嘴里“啊啊”地骂着,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溅在蓝布被单上。

老周端着碗,手停在半空中,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
李秀兰从他手里夺过药碗,重重地墩在炕桌上,桌上的东西都跟着跳了一下。她指着炕上的男人,第一次对他露出了凶狠的表情:“你骂!你再骂!要不是他,你这条命早就喂了山上的野狗了!我们娘仨,也早就在路边要饭了!”

男人被她吼得愣住了,只是用一双怨毒的眼睛,死死地瞪着她,又瞪着老周。

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,下得特别大。小儿子半夜里突然发起高烧,浑身滚烫,说起了胡话。李秀兰急得直掉眼泪。老周二话不说,用厚被子把孩子一裹,背起来就往门外冲。

“拿上灯笼!” 他又吼了一声。

李秀兰赶紧点亮了那盏红色的木灯笼,跟着他跑进了风雪里。雪下得很大,没过脚踝,一脚踩下去,就是一个深深的雪窝。去公社卫生院的路,又变成了他们两人的长征。

老周背着孩子,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。李秀兰举着灯笼,在后面紧紧地跟着。红色的灯笼在漫天风雪中,像一团燃烧的火。昏黄的灯光,映着两人在雪地上交叠在一起的影子,拉得很长很长,仿佛要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。

05

雪化了,开春了。靠山屯的泥土开始散发出潮湿的气息。老周没再出去找零活,他决定在院子里打一口新井。家里的水要到村东头的老井去挑,来回一里多地,李秀兰一个女人家,太吃力。

打井是力气活。挖土,砌井壁,全是他一个人。他的那双手,磨出了一个个血泡,血泡破了,就结成一层硬硬的茧。李秀兰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。她每天都烧好一大锅热水,等他从井下上来时,端给他擦身子。热水里,总是飘着两朵她去年秋天晒干的野菊花,散发着淡淡的清香。

井打好了,出水的那天,两个孩子围着井口又叫又跳。李秀兰用新打的井水,给老周洗了那件沾满泥浆的棉袄。她看着老周掌心里的老茧,没说话,只是在晚饭的粥里,又多放了一勺白面。

日子就像那新井里的水,清冽,安稳,一桶一桶地被提上来,滋润着这一家人的生活。

又到了赶集的日子。老周卖了春天时编的几个柳条筐,手里有了点活钱。他破天荒地给自己扯了二尺白布,又在小摊上,买了一支红色的塑料发卡。那发卡红得耀眼,像一团火苗。他把发卡藏在工具箱最底层,压在一堆刨子和凿子下面。

过了几天,李秀兰早上起来梳头的时候,觉得木梳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。她拿下来一看,才发现梳齿间,卡着那支红色的发卡。她愣住了,拿着那支发卡,在手里看了半天。然后她走到那面被烟火熏得有些模糊的小镜子前,把发卡别在了自己乌黑的头发上。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,一下子就红了,比灶膛里烧得正旺的火还要红。

秋收的时候,地里的玉米都掰完了,堆在院子里,像一座座金山。一天夜里,炕上那个瘫了一年多的男人,忽然急促地喘了几口气,然后就咽了气。他走得很突然,也很安静,就像一盏油尽了的灯,悄无声息地灭了。

村里人来帮忙张罗了后事。出殡那天,送葬的队伍走过村里的晒谷场。老周走在队伍的最后面,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牵着他的衣角。经过李秀兰身边时,他悄悄地往她冰凉的手里,塞了一块烤得滚烫的热红薯。

李秀兰攥着那块烫手的红薯,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。她听见身后的两个孩子,扯着老周的衣角,怯生生地,叫了一声:“爹。”

声音很小,但老周和李秀兰都听见了。老周的身子僵了一下,然后他伸出手,摸了摸小儿子的头。

丈夫的头七刚过,李秀兰就把老周的铺盖,从东厢房,彻底搬进了自己睡的里屋。

06

一个清晨,晨光像金色的麦浆,漫过了窗棂,洒在屋里。李秀兰醒来时,看见老周正蹲在灶台前生火。他把袖口卷到了肘弯,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臂。胳膊上,有几道新添的划伤,红红的,是昨天去帮生产队里修犁铧时蹭的。小女儿也醒了,没穿鞋,就跑下炕,攥着老周前几天给她刻的小木兔子,蹲在老周旁边,用小手指头,一个一个地数着他手上的老茧。她数着数着,就“咯咯”地笑了起来。清脆的笑声,惊飞了屋檐下筑巢的麻雀。

入了夏,天气热了起来。老周用他攒下的木料,给家里打了一套新桌椅。一张八仙桌,四条长板凳。桌子的边缘,被他特意用砂纸磨得光滑圆润,生怕磕碰到孩子。

李秀兰端上新蒸的玉米饼子,黄澄澄的,冒着热气。小儿子调皮,踩着板凳要去够桌子中间那碟酱菜。老周怕他摔了,连忙伸手扶了一把孩子的腰。就在这时,李秀-兰正好伸手过来递碗筷。老周的手指,不经意地,碰到了她的手背。

两个人都像被电了一下,飞快地缩回了手。谁也没说话,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。只有灶上的水壶,被火烧得“咕嘟咕嘟”地冒着泡,唱着欢快的歌。

秋分的时候,村里评先进。村长举着一块写着“勤劳之家”的红绸子,敲锣打鼓地往老周家走。路过的媳妇们,都伸长了脖子往院里瞅。她们瞅见的,是院子里晾晒着的一床新棉被。被面是花格子的,是李秀兰攒了半年的布票才扯来的。上面的针脚走得歪歪扭扭,一看就是生手做的,但那用来固定棉花的绳线,却系得格外紧实。

除夕夜,家家户户都飘出了肉香。老周把一个新打的木灯笼挂在了门框上。灯笼是他自己设计的,细细的木格,糊着透亮的油纸,里面点着红蜡烛。昏黄的光透过细木格,在门前的雪地上,拼出了一朵笨拙的梅花图案。

李秀兰给两个孩子都换上了新棉袄,棉袄里絮满了新弹的棉花,又暖和又松软。她一转身,看见老周正一个人站在炕边,对着炕头那个空着的位置发愣。那个位置,原先是她瘫痪的丈夫躺的地方。

她走过去,从供桌上拿了一块冻梨,塞进老周的手里。

“天冷,吃块梨,暖和些不?” 她轻声说。

老周回过神,接过冻梨,咬了一大口。冰凉的梨肉带着冰碴,甜丝丝的。他含糊地应了一声,眼角的皱纹里,落满了灯笼透出的、温暖的灯光。

来年的清明,一家四口去给瘫丈夫上坟。坟是新修的,老周用石头给垒得整整齐齐。他还亲手刻了一块木牌,立在坟前,上面用红漆,一笔一划地描了男人的名字。

烧了纸,磕了头,一家人往回走。走在田埂上,小儿子忽然指着老周的背影说:“娘,爹刻的字,比学堂里先生写的还好看。”

李秀-兰瞅着老周在前面走着的、挺得笔直的背影,春天的风掀起他灰布褂子的衣角,露出里面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、却洗得发白的衬衣。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铺着并蒂莲被单的夜晚。

她那时候觉得,日子能过下去,就好了。

可现在,她看着前面那一高两小三个身影,心里忽然觉得,原来日子真的就像那对并蒂莲,在烂泥塘里挣扎着,最后,慢慢地,竟然也开出了花。

发布于:江西